校园社会的封闭性才是校园霸凌的根源
刘远举:学校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小社会,学校最严厉的处罚也没什么威慑性,就这样,被欺凌者虽然生活在众人之中,但却是孤立无援的。
文 | FT中文网专栏作家 刘远举
3月10日下午,河北省邯郸市13岁初中生王子耀,被他的同班同学,三名不满14岁的少年杀害。
2020年12月通过刑法修正案(十一),将刑事责任年龄从14岁降到12岁,规定已满12周岁不满14周岁的人,犯故意杀人、故意伤害罪,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别残忍手段致人重伤造成严重残疾,情节恶劣,经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追诉的,应当负刑事责任。所以,此案虽然不能达到很多呼吁的死刑、重刑,但起码有可能进入刑事程序。
不过,对于12-14岁未成年人,刑事责任只针对最严重的后果,不涉及一般的校园霸凌。而此事正是平日校园霸凌发展到极端的后果,我们不能等到悲剧已经发生,才用重刑主义去平复民众情绪,而应该从一开始就解决校园霸凌问题。校园霸凌一直是社会关注的热点,但客观地说,改善并不大。
被霸凌的人,他们为什么不求助?就如同遇害者13岁的王子耀,面对霸凌,直到死亡也没有求助于家长和老师。
一个人在单位会被同事这样欺负吗?不会。那么,为什么在学校就会发生呢?而且,为什么大学里面这样的欺凌很少见呢?
一个成年人,如果在办公室被同事围殴,或者被老板打了一耳光。他会立刻报警,警察几分钟后就会上门,调监控、问人证,证据确凿,先调解,被打的人不接受调解,就走程序行政拘留。每个成年人都明白这套流程,被打的人懂,打人的人也懂,谁也不想被拘留,自然不会轻举妄动。这套流程填补了体力上的差距,基本上消灭了日常生活中的暴力。
这套惩罚流程有三个特点。
首先,这一套流程对暴力高度不宽容。几乎只要动手就能达到行政拘留的标准。
其次,这套流程是清晰、高效的,是公平的,执行度、响应度都很高,可谓呼之即来,一个电话就够了。在社会中的每个成年人都知道,在绝大多数情况下,没有人能够高于法律。被打的,可以依靠这套流程;打人的,不能逃避这套流程。
第三,没有系统性的因素阻碍报警,每个报警的人,不会感到羞愧。打人的人可能会抢被打的人的电话,阻碍报警,但这不是系统性的因素。这里说的系统性因素,打个比方,一个女性被强奸后可能不好意思报警,这就是系统性的因素。
但这套逻辑在学校不存在。某种程度上,学校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小社会。
学校会主动地切断外面大社会的影响。一个学生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,学校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降低影响,不要报警,静悄悄地解决。还会告诉学生,不要发帖,不要说。这就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小社会,隔断了大社会的规则,有自己独特的行为范式。
首先,这个小社会对暴力的宽容度很高。
这是由于青少年的特征,对于不成熟的心智,不能施加过于严苛的规则。但不可否认的是,随着经济、社会的发展,青少年的生理与心理成熟都提前了,规则开始落后于实际情况。
社会上对于暴力,规则很清晰,从调解、不限制人身自由的罚款、警告、到行政拘留,再到刑事责任,梯度很多。但对于未成年人,缺乏这个梯度。12-14岁,除了重大刑事犯罪,几乎可以不用负责,学校与老师也没有任何强制力。所谓学校处分这类的惩罚,只对在乎的人有效。
其次,学校小社会里,关于暴力的规则比较模糊,响应度不高,实际上远离了公平。
成年人对他人施加暴力,被打的人一定会报警,会构成治安事件,但在学校就不一样。
不时能看到老师打人的新闻,除了少数造成伤人的后果之外,多数都是被学校内部处理,很少有人被行政拘留。扇人五个耳光,发生在地铁上,那一定是拘留,但发生在教师办公室,只需要停职。在为人师表,违反职业操守,知法犯法,基于老师和学生的不对等关系,本该更严厉地处理,但实际上,处理往往更轻。这正是因为学校是一个小社会,隔断了大社会的规则。
老师如此,学生也是如此。在学校里,被打者告诉老师,施暴者面对的处罚是不确定的、模糊的。可能是老师严肃处理,请家长、给处分、全校面前当面道歉;也可能是老师找来这些人批评几句;甚至可能因为被打的人,成绩不好,父母不出现,被老师轻视,老师甚至会反问一句:为什么他们不打其他人?
第三,有系统性因素阻碍求助。
到了小学高年级,特别初中以后,很多学生会有一种错误的社会认知,觉得有些同学具有很大的势力。在很多学生的眼中,这些同学人脉广泛、拉帮结派,认识其他年级、学校的其他学生,认识校外的混混,还认识网吧里的大哥。在真实社会中,这些角色都不算什么,但在学生眼中,会让他们产生“无法求助”的错觉。
城市中小学接送之后,学生基本上没有了校外生活,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这种错误的权势认识。这也是大城市中霸凌更少的原因之一。
另一个因素是,在低年级阶段,学生更容易找老师告状,但到了小学高年级,班级形成小社会,学生有了自己的社会规则,找老师告状是不光彩的。找家长求助,也不符合这个小社会的行为范式。
这在学校这个小社会中,又形成一层封闭。所以,很多时候,老师并不知情,或者只是模糊地知道一些。一个类似的例子是,当全班都知道早恋的那几对时,班主任却未必知情。
对被害者而言,这些因素共同构成一个困境:
学校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小社会,学校、老师又并无强制力,学校最严厉的处罚,也未必有威慑性,还会被同学鄙视打小报告,又惧怕施暴者的“权势”,即便克服所有的这些困难后,告诉老师了,后果也是不确定的。于是,在这样一个封闭的小社会中,被欺凌者虽然生活在众人之中,但却是孤立无援的。施暴者也知道这一点,这种孤立无援又会加重施暴者的暴行,直到事情曝光,甚至不可挽回。
校园霸凌多出现在小学高年级、初高中阶段,可以印证这些因素的影响。
小学体力弱、心理不成熟,还不具备坏的能力,老师主导一切,但到了小学高年级,初高中阶段,班级社会也把老师排除在外,更加封闭,也形成了自己的行为范式。与此同时,体力更强了,但关于暴力的规则却很宽容。再加上学生对“权势”的错误认知。这就使这个阶段的霸凌最为严重。
到了大学阶段,欺凌变少,是因为大学生习得了真实的成年社会的规则。几个同学围着一个同学打,被打的人,不去告诉家长,不去告诉辅导员,也可以直接报警。大学生明白报警的后果是明确的,不会羞于报警,更不会把小混混错误认知为有权势的人。这种真实社会的规则,可以抑制暴行。待到进入职场,在完全真实的社会规则之下,暴力就从日常生活中消失了。
所以,系统性的解决办法,是让大社会的规则进入小社会。
首先,大社会的规则就是法治。法治教育不能仅仅是让学生明白暴力和欺凌是错误的。更重要的是要让他们明白有法律可执行的且会执行。
根据现在的法律,12岁-14岁在非常严重的情况下,会负刑事责任。反过来说,直到发生严重暴力,青少年并不用为自己的暴力行为负责,那么,普法反而会激发人性中的恶。那么,一个梯度的惩罚体系,才能真正抑制暴力。
其次,有了规则,规则还要能施行。现在很多霸凌实际上已经构成治安事件,但由于学校的封闭性,事情在校内低调处理。所以,学校不能封闭,对暴力的容忍程度,对暴力的后果,必须是明确的。
第三,要给学生建立正确的社会认识。让他们明白,求助不是可耻的。老师、当地警方,应该告诉学生真实社会的运行,他们才能明白,施暴者不能免于法律制裁,欺凌者也并无“权势”。
总之,只有当班级社会变得更加透明,学生明白规则存在,可执行,后果确定,才能敢于求助,进而反过来抑制暴力的发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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